快枪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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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著名的快枪手马林,在腊月二十一那一天回到了靠山屯。

  马林回来了,他要在腊月二十三那天,大张旗鼓地做两件事。第一件事他要先休了秋菊,接下来要名正言顺地再娶一回杨梅。

  秋菊走进马家的门槛已有些年头了,那一年秋菊才十二岁,马林十岁。马林和秋菊圆房那一年,马林十六岁,秋菊十八岁。也就是在那一年,十六岁的马林离家,投奔了张作霖的队伍,当上了一名快枪手。

  马林回到故乡靠山屯匆匆忙忙扯旗放炮地要休了秋菊是有原因的。那是因为秋菊被胡子鲁大奸了,奸了也就奸了,最让马林无法忍受的是秋菊还生了胡子鲁大的孩子,且那孩子已经三岁了,叫细草。著名的快枪手马林无法忍受这些,他要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那一天,张张扬扬地把秋菊休了,然后明媒正娶地再和杨梅在乡人面前风光一回。

  杨梅是马林从奉天城里带回的一名学生,今年芳龄十七。其实早在奉天城里时,马林已娶过一回杨梅了,两人在奉天已同居了半年有余,这次马林重返故里,杨梅自然跟随一同前来了。杨梅不仅一个人来了,确切地说,她还带来了他们的孩子。杨梅已怀孕五个月了。有了身孕的杨梅依旧漂亮,齐耳短发,很前卫也很新潮的样子。最让马林骄傲的是杨梅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只有城里的女学生才有这样一双眼睛,在靠山屯一带绝难找到这样一双女人的眼睛。

  马林这次回到靠山屯不打算再走了,原因是奉天城里来了日本人。不仅来了日本人,他们还偷偷地把大帅张作霖炸死了。少帅出山了,快枪手马林以为东北军会和日本人拼上一家伙,为大帅报仇雪恨,没想到的是,东北军一夜之间撤离了奉天。快枪手马林的心冷了,他决定离开队伍,回故乡靠山屯过平安宁静的日子。

  马林在没回靠山屯以前,是不知道故乡的变故的。

  腊月二十一那一天,满天里飘着大雪。沿途之上,马林已看到了村村屯屯到了年关的景象,四处赶集的人们,脸上露着喜气之色,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故乡的温暖。马林只有在故乡的土地上才能看到这些,在奉天城里他永远见不到。他带着杨梅一踏上故乡的土地,便在心里热热地喊出一声:他奶奶的,千好万好不如老家好哇,我马林不走了。

  在一面坡城里,马林租了辆雪橇。雪橇是三只狗拉的,狗快风疾,狗拉雪橇箭似的射到了靠山屯。

  马林这次回乡先是惊动了父亲马占山。在马林的记忆中,父亲马占山的气管不论冬夏没有好的时候,随着呼吸,父亲的气管会发出风箱一样的声音,于是父亲在这种伴奏声中艰难地说话。

  父亲马占山见到马林那一刻,愣愣怔怔足有十几分钟。

  在马林的耳畔,父亲的气管之声,有如山呼海啸。

  马林就说:爹,爹,你这是咋了?

  马占山就说:毁了,毁了,这个家毁了。

  马林的心脏就慌慌乱乱地狂跳了几下,他的脸就白了一些,他预感到了什么。

  上次回靠山屯,他做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和胡子鲁大开了一仗。那一次,他是想全歼鲁大这绺胡子的,没想到的是,却让鲁大和一个小胡子跑脱了。那一次算鲁大命大,他一枪射中了鲁大的左眼,眼见着鲁大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他想补第二枪时,那些个亡命又仗义的小胡子们前仆后继地向鲁大扑去。他们知道自己的对手是快枪手马林,他们知道快枪手一枪又一枪地会要了他们的命。快枪手马林的枪仍在响着,射中的不再是鲁大,而是那些小胡子们,在匆忙之中,一个小胡子背起鲁大慌慌乱乱地跑掉了。

  马林那时曾想,也许这一次鲁大伤了元气,再也不敢来靠山屯了。同时他也担心,胡子鲁大会来报复,但他没想到鲁大会来得这么快。

  马林不用问父亲什么,他已从父亲的脸上看到鲁大来过了。

  父亲一边山呼海啸地呼吸,一边说:这时候你不该回来呀,你回来干啥呀?鲁大正四处打探你呐,老天爷呀,这下可咋好哇……

  快枪手马林的预感得到了应验,此时,他的心里反倒安静了,他甚至冲父亲笑了笑,笑得那么轻描淡写,仿佛父亲的惊乍和担心不值一提。快枪手马林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他知道自己是个神枪手,百步之内百发百中,虽说他人已不在东北军了,可他这次回来,却不是空着手的,跟随了他这么多年的那两把二十响快枪就在他腰里插着。快枪手有了枪还怕什么呐,他马林是什么也不怕的。他怕的只是在自己没回来以前,鲁大向父亲下毒手,当他看到完好的父亲在自己的眼前愁眉苦脸时,他的心踏实了。父亲与几年前相比,基本上没什么变化。马林在父亲的身上还有一条奇妙的发现:人要是老到一定程度,再老也老不到哪里去了。

  其实马占山的年龄并不大,六十刚出头,但他的精力似乎已经耗尽了,都耗在了那片土地上。马占山几十年如一日,牛马似的在自家那片土地上挥霍着生命和力气,刚过六十岁,终于油干水尽了。马占山在感到力不可支之时,儿子马林回来了。

  马林的到来,并没有给马占山带来一丝一点的快慰。相反,他觉得马林的末日到了,昔日还算平静的马家,还会平静下去么?

  二

  马林在没有见到秋菊以前,在他的脑海里并没有产生休了秋菊的计划,他下定决心休了秋菊,那是见了秋菊以后的事。

  在马林的记忆里,秋菊就是秋菊。

  秋菊初来马家那一年,是一个又瘦又黄的小丫头。秋菊是马占山拾回家的。秋菊是随父母闯关东来到靠山屯的。一路上的奔波劳顿,让秋菊的父母染上了伤寒,他们一家三口走到靠山屯时便再也走不动了。秋菊的父母躺在街心的十字路口上,望着头顶那方陌生的天空,他们知道自己逃荒之路已走到了尽头,他们逃离了饥荒之地,却没有逃脱死亡,可恶的伤寒和饥饿劳累已使他们的生命到了尽头。令他们欣慰的是他们终于逃离了饥荒连年的故乡,他们不放心的是年仅十二岁的秋菊,他们有千万条理由死不瞑目,他们不能把孤苦无依的秋菊独自一人抛在陌生的异乡。

  秋菊坐在他们的身旁干干瘦瘦地哭着,无力苍白的啼哭之声是秋菊父母死不瞑目的缘由。秋菊的啼哭之声,同时引来了靠山屯的男女老少。他们对眼前这一幕已不感到陌生了,那年月,逃荒逃难的人们,潮水似的从关里涌到了关外。

  秋菊父亲看到了围拥过来的靠山屯男女,仿佛为女儿秋菊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使尽浑身的力气说:老……老乡……求求你们了……把这丫头领回去吧,给她一口吃的……当牛当马……随你们了……

  母亲也说:求求好心人啦,给……俺闺女一口吃的……别让她饿死就行……求求了……

  那年月,靠山屯的父老乡亲也是有那个心没那个力。唯有马占山有那个心也有那个力,他觉得眼前降临的是一个天大的便宜。那一年马林十岁了,再过几年就该给儿子张罗媳妇了,早张罗晚张罗,那是迟早要张罗的,今天一分钱不花白白拾一个丫头回家,且不说日后给自己当儿媳,就是给她口吃的,把她当牛当马地用上几年也不亏什么。精明的马占山就把哭喊着的秋菊的手握了,冲已迈向死亡线的秋菊父母点点头说:你们的孩子我收下了,日后有我马占山一口吃的,就有这丫头吃的。

  秋菊的父母没有理由不闭上自己的双眼了,终于父母就牵肠挂肚地去了。那一次,马占山在后山挖了个深坑把秋菊的父母埋了,也算是对白拾了丫头的回报。

  在马林的印象中,秋菊是一个高高壮壮的女人。谁也没想到,瘦小枯黄的秋菊在来到马占山家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变得今非昔比了。十三岁的女孩到了发育的年龄。不管吃好吃坏,秋菊总算能吃饱肚子了。在秋菊的眼里,自从来到马家是天天过年,在她幼小的记忆里,还从来没有过上这般日月。于是秋菊竟神奇般地胖了起来,先是胖了脸,接着就是全身,该鼓胀的地方都长开了,个头也长了几分。

  秋菊比马林年长两岁,女孩子发育成熟得又早,在马林的目光中,秋菊已经是个大人了。秋菊来到马家之后,里里外外一把手,不仅做饭还要喂鸡喂狗,几年的时间里,秋菊俨然成了马家的主妇。

  秋菊能出落得这般模样,令马占山暗自高兴。没花一分钱,白白拾来个劳动力,今天的劳动力,未来的儿媳妇,这是马占山灰暗生活中灿烂的一笔。在那些日子里,马占山一看到秋菊,便顺心顺气,暗自得意。

  马林的母亲是个多病的女人,在马林五岁那一年,突发心绞痛就已经去了。身为壮年的马占山再也未娶。在马占山的观念里,赌、毒、色是男人的三大天敌,男人要成气候,离这三样越远越好。当初娶马林娘时,他考虑更多的是传宗接代,既然儿子已经有了,还娶女人做什么?况且半路里家里多了一个外姓女人,他活得不踏实也不放心。于是,马占山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侍弄那片土地上。土地就是他的命,他的事业,人要想过日月没有土地是万万不行的。这就是马占山的人生信条。

  在马林童年的记忆里,秋菊带给他更多的是温暖和安全感。那些日子,秋菊不仅给他做饭,晚上还要给他铺被子,就是夜里用过的尿壶,也是秋菊早晨给倒掉了。在马林的眼里,秋菊是高大的,像母亲,又像姐姐。在马林缺少女性关怀的童年里,秋菊是马林寒冬里的一盆炭火。秋菊在马林童年的记忆里,不仅是温暖的,同时也是美好的。

  在马林年满十六岁那一年,马占山提出让他和秋菊圆房他也没提出过异议。在马林的印象里秋菊和自己多早就是一家人,圆不圆房其实都是一样的。

  在马林十六岁那一年,靠山屯一带闹起了胡子,一时间鸡犬不宁,乡人们的日子过得提心吊胆。也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马林的命运发生了变化。

  主宰马林命运的仍然是马占山。土财主马占山已充分地认识到,在这鸡犬不宁、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仅有土地是不行的,要想使生活过得美满踏实,家里没有一个拿枪的,那是万万不行的。于是马占山求遍了三亲四邻,终于在东北军里巴结上了一位团长,花了他五十两白银为马林买了一个排长的头衔。

  马林在十六岁那一年,也就是在他和秋菊圆房不久的一个日子里,他当上了东北军里的一名排长。

  这是马林一生中的大事,也是马占山一生中的一次壮举。这一次出走,彻底地改变了马林的命运。

  如果说当初是马占山为马林买了一个排长头衔的话,那么以后的一切变故都是马林自己努力取得的。

  马林到了东北军不久,很快又被张作霖的警卫营选中了。在军阀混战的年月里,东北军大帅张作霖自然把个人的安危看得举足轻重。在张作霖的警卫营里做一名警卫,马林学会了很多,不仅学会了双手打枪,同时马林也由于见多识广,明白了在靠山屯一辈子也无法明白的道理。

  许多东北军将士都知道快枪手马林的名字,他的名字差不多和大帅张作霖一样的著名。

  著名起来的马林果然给马占山带来了许多好处。不少盘踞在靠山屯一带的胡子,不管是大绺的还是小绺的,很少有人胆敢骚扰马占山。胡子们都知道,马占山的儿子马林在给东北军大帅张作霖当着贴身侍卫,且是一名百发百中的快枪手。那些日子,小财主马占山曾为自己这一大手笔而暗暗得意。他觉得那五十两白银没有白花,要是没有昔日的破费,哪来今日的安宁。

  三

  再后来的变故都缘自鲁大。

  那一次,快枪手马林没有杀死鲁大。鲁大很快就开始报复了,不仅奸了秋菊,还让秋菊怀上了孩子。在鲁大百般要挟下,秋菊痛不欲生地生下了鲁大的孩子。是个男孩,秋菊给这个孩子取名叫细草。

  马占山无法正视马林的突然归来,马林却出其不意地回来了,仿佛从天而降。马占山觉得并不平静的日子已经到了末日,于是他的气管愈加的山呼海啸了。

  他一边哭着一边说:毁了,马家的日子毁了。

  马林见到秋菊的时候,秋菊正搂着细草在下房的炕上抖成一团。马林坐着狗拉雪橇驶进院子时,她就看到了马林和杨梅。那一刻她就觉得眼前的天塌了,地陷了,表面上的宁静生活也该有个结果了。她知道,马林无法宽恕她,那时,她想的不是自己,而是怀里的细草。孩子是她和鲁大的,如果说当初她恨鲁大恨怀里的孩子的话,那么现在,她只剩下恨鲁大一人了,她已经离不开细草了。细草是自己的骨血,他喊她妈,她呼他儿。细草没有错,错就错在她当时死不起也活不起。

  秋菊见到马林那一刻,她不再发抖了,反而冷静了下来,她更紧地把怀里的细草抱了,声音平静地说:是俺对不住你,你杀了俺吧,求你别碰孩子。

  细草躲在母亲的怀里被闯进来的马林先是吓了一跳,想哭,咧咧嘴又止住了,于是他愣愣地瞅着马林说:你瞅我妈干啥,你还不走,不走我去扇你呀!

  说完,他挥起小手在母亲怀里空舞了一下。

  马林怔怔地立在那儿,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于是他问:这孩子是谁的?!

  你杀了俺吧!秋菊说完就在炕上给马林跪下了。

  马林又问:是鲁大的?

  你杀了俺吧,俺对不住你哩。说完秋菊伏在炕上号啕大哭起来。

  细草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嘴一撇也哭了起来。

  马林的头就大了,他的疑虑终于得到了证实。他坐了下来,就坐在冰冷的门槛上,他点了支烟。那一瞬,他想到了杀人,先杀了秋菊再杀了细草,然后再杀了鲁大。这回,他绝不让鲁大从自己的手心里逃脱了。杀人对马林来说并不是难事,腰里那两把二十响的快枪还在,只要他伸出手掏出来,瞄都不用瞄,几秒钟都不用,动动指头,就把炕上那娘儿俩杀了。后来,马林又想:杀个女人杀个孩子有什么意思呐,要杀还是杀鲁大吧,一切都是鲁大造成的。于是他在心里发誓地说:×你妈鲁大,老子绝饶不了你!

  这口气马林是不能忍的,要忍的话他也就不是快枪手马林了。他知道这是鲁大的一计,他在为那些小胡子报仇,为自己挨的那一枪报仇。如果鲁大趁他不在,杀了父亲,杀了秋菊那是易如反掌的事,然而鲁大没有那么做,他没有杀他们,却让自己的女人怀上了他的孩子。让他马林看了难受,要让马林自己杀了自己的女人。

  马林在吸完第三支烟时,想到了这些。马林决定,不杀秋菊,也不杀细草,他要休了秋菊,也就是说他要让秋菊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不生气,心平气和地和鲁大算账,他要拿鲁大的命和自己算账,这个账算不明白,自己就不是快枪手了。

  想到这儿,他掐灭了手里的烟说:秋菊你听好,我马林不杀你。

  号啕的秋菊听了这话止了哭,泪水仍在脸上滚动着,憋了半晌,哽咽地说:马林,是俺对不住你,你就杀了俺吧。

  马林平静地说:我杀你干啥,但我要休了你。以后你和我马林就啥关系都没有了。

  秋菊抱紧细草,茫然不解地望着马林。

  细草不识好歹地在一旁说:你是谁,你走哇,你咋还不走。

  秋菊醒悟过来,打了细草一巴掌,细草不解,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打他,于是趴在炕上唔唔呀呀伤心透顶地哭了起来。

  马林看了细草一眼,又看了细草一眼,然后转身走了。

  四

  秋菊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她不明白,当初鲁大不杀她,今天的马林也不杀她。如果有一个男人杀了她,所有的牵肠挂肚、恩恩怨怨都一了百了了。没人杀她,她现在却是欲生不能欲死不得。

  马林在东北军著名起来,沾光的不仅是马占山,整个靠山屯都沾了马林的光。那时大小股土匪多如牛毛,他们都知道靠山屯有个马林,在奉天城里给张作霖大帅当贴身侍卫,会使双枪且百发百中。大、小股胡子也怕招惹麻烦,他们不轻易到靠山屯惹是生非。

  唯有胡子鲁大却不信这个邪,他曾当众放出口风,别说马林远在奉天城里,就是在靠山屯他也不怕,马林会使双枪能咋,他手里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那些日子,鲁大带着十几个小胡子三天两头到靠山屯打秋风,鲁大自然先拿马占山开刀。

  鲁大起初不时地派一两个小胡子到马占山门前讨要,马占山自恃马林在东北军,自然不把鲁大这几个小胡子放在眼里,别说给猪给粮,他还要冲小胡子骂上几句。几次下来之后,鲁大没能得逞。后来鲁大改变了策略,他们不再讨要了,而是从老林子里钻出来,住进了马占山家,一住就是几日,不给就抢,把猪杀了,鸡杀了,当着马占山的面大吃大嚼。直到这时,马占山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一面差人去奉天城里给马林送信,一面坐在院子里号哭。一时马占山拿胡子鲁大一点办法也没有,把家里积攒下的银元深埋了,他日夜思念着马林带枪带人回到故里,为他马家报仇雪耻。鲁大在马占山身上开了刀,自然更不会把靠山屯其他人家放在眼里了。先是抢走了小财主耿老八家的一头牛,又要走了猎户狐狸于的十张狐狸皮,那是猎户狐狸于一冬的收获,一年的柴米油盐就指望这十张狐狸皮呢。一时间,靠山屯大哭小叫,鸡犬不宁,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马林身上,他们指望马林保佑他们一方水土的安宁。

  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回了马林。

  马林手提两把快枪出现在靠山屯。那个季节正是冬季,山山岭岭也是这么白茫茫的一片。靠山屯男女老少都拥出家门过年似的凑热闹,他们要亲眼看着马林的双枪把鲁大一伙小胡子打得灰飞烟灭。那时的耿老八和狐狸于紧紧团结在马林周围。他们原以为马林会带一彪人马,没想到却只回来马林一个人。虽说如此,但也足以令靠山屯男女老少把心放在肚子里了。

  耿老八就说:大侄子咋就回你一个人?

  马林眯着眼冷冷地望着茫茫一片的田野说:一个人足够了。

  狐狸于就说:大侄子,鲁大那伙王八蛋足有好几十呢。

  马林就冷冷地笑了,村头那棵老杨树上落了只不知好歹的乌鸦,“呀呀”地叫着。耿老八和狐狸于等众人都没看清马林的枪是怎么掏出来的,又是怎么射击的,总之那只不知好歹的乌鸦一个跟头便从老杨树上跌了下来。耿老八等人就吐舌就惊叹,他们有千条万条的理由相信,马林一枪就能击碎鲁大的头。

  耿老八热血撞头,显得很不冷静地说:大侄子我这就去给鲁大送帖子去。

  耿老八头戴一顶狗皮帽子,身裹老羊皮袄,他踩着没膝的雪吱吱嘎嘎地向深山老林里走去。

  狐狸于等众乡亲也没有闲着。靠山屯一带山多林密,乡亲们一边种地一边狩猎,家家户户差不多都有火枪,他们在马林的感召下,在火枪里装满了**和铁砂,他们要和他们的天敌鲁大决一死战。

  他们拥有了快枪手马林,就啥也不怕了。

  鲁大带着一伙人来到靠山屯向马林挑战的时间是第二天中午。鲁大一伙人马足有二三十个,有的骑着马,有的拽着马尾巴一路跑来。那时的靠山屯鸡犬不惊,他们心里有底数哩。乡邻们把自家的火枪从墙上探了出去,随时准备呼应马林的枪声。

  马林蹲在自家的房顶上,自家的房顶是用谷草苫做成的,蹲在上面双脚感到很温暖也很踏实,马林眯着眼依旧冷冷地望着愈来愈近的鲁大那一彪人马。

  马林点了支烟,然后咳了一声,咳了之后便冲屋里的秋菊说:秋菊你烙饼吧。

  马林答应过众乡亲,打死鲁大到自家来吃烙饼。

  秋菊应声答了,接下来她就引燃了灶膛里的火,烟囱冒出了一缕很温暖的青烟。那天无风,阳光也很好,那缕温暖的灶烟就笔直地往上升。

  马林又看了眼自家院中的地窖口,自己的爹马占山一大早就钻进地窖中去了。那里有马占山一生积蓄下来的白银,也有马林从奉天城里带回来的散碎银两。马林知道爹这一辈子爱的就是这个,他要圆爹这个梦。

  鲁大一伙人马愈来愈近了。鲁大端坐在马上,手里端着枪,后面跟着二十几个七七八八的小胡子。这是靠山屯一带新兴起的一支小胡子队伍,在那些多如牛毛的胡子队伍中不值一提,所以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于是鲁大就整日带领小胡子们蜷缩在老虎嘴的山洞里。鲁大本也不想招惹马林,马林不仅是快枪手,主要是马林手里有队伍,他知道马林是不好惹的。然而鲁大要在胡子中生存,他就要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来,那时各绺的胡子们才能正眼看他,他鲁大在这一带才能有立足之地。于是他选择了在靠山屯地面上动土,他就是在马林的头上动土,他要让各绺的胡子们看一看,鲁大也是个人物。

  鲁大骑在马上带着小胡子们一步步向靠山屯逼近。其实鲁大心里很虚,但嘴上却不软,他说:马林,我鲁大来了,你能把我咋样,别看你使双枪,老子手里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

  听着鲁大的嚣叫,马林在心里又笑了笑,他冲房下的屋里喊:秋菊饼烙得咋样了?

  秋菊磕着牙答:好,好,快好了。

  马林冲着那缕笔直的炊烟站了起来,接着枪就响了。只一枪,鲁大便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鲁大一中枪,小胡们就乱了。

  耿老八在自家院子里兴奋得嗷叫一声,他指挥着手下的伙计说:打呀,快打呀!

  伙计们手里的家伙开火了。

  狐狸于分明看见有几个小胡子穿着狐狸皮缝制的大衣,那些狐狸皮就是鲁大从他家抢走的,狐狸于手里的火枪也响了。他是射杀狐狸的高手,此时眼前的小胡子成了枪下的狐狸。只几分钟的时间,小胡子们甚至没来得及还击,鲁大一伙便烟消云散了。唯有一个小胡子,抢走了生死不明的鲁大骑着马跑了。

  马林吹了吹冒着青烟的枪口站在房顶冲众人喊了声:叔呀,哥呀,吃烙饼呀——

  五

  靠山屯的众乡亲,谁也没有料到,鲁大竟死灰复燃得这么快。

  那一年刚开春不久,鲁大又带一伙人马杀回了靠山屯。

  鲁大是来报复马林的,是来报复靠山屯的。没有了马林的靠山屯不堪一击,鲁大一伙把所有靠山屯的男女老少捆了,推推搡搡地带到了村街心那棵老杨树下,几只乌鸦绕着老杨树冠“呀呀”地叫着。

  鲁大只剩下一只眼了,另一只眼被马林射瞎了,子弹从眼窝子进去,又从后脑勺出来,这一枪竟没有要了鲁大的命。因为鲁大九死一生和马林开仗,所以鲁大在众绺胡子面前身价陡增,今天的鲁大已不是昔日的鲁大了。

  鲁大并没有要了靠山屯众乡人的命,他要杀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鲁大知道杀这些人没什么意思,不仅无法抬高自己的地位,反而有损自己的名声。他知道自己真正的仇人和对手是马林,这口恶气他一定要出。

  那一次他让小胡子拽光了马占山胸前的胡子。他又在众人中认出了曾给他送过帖子的耿老八。那一年耿老八的闺女十五岁,鲁大让嗷嗷叫的小胡子们当众**了耿老八的闺女耿莲。从那以后,十五岁的耿莲就疯了。疯了的耿莲会出其不意地脱光了自己,冲她看到的男人嬉笑着说:来呀,你们都来呀……耿莲说这话时似在唱一首动听的情歌。

  也就是在那一次,秋菊被鲁大一伙带到了老虎嘴的山洞里。

  秋菊一路大骂不止,又哭又闹。她说:鲁大,俺×你妈,你敢动老娘一根汗毛,看马林回来不剥了你的皮。

  鲁大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要报复靠山屯,报复马林。临走的时候,鲁大命小胡子一把火烧了耿老八和狐狸于众乡亲的房子。鲁大做这一切时并不解气,马林那一枪让他瞎了一只眼。眼也瞎了,罪也受了,大难不死他又活了过来,可那些死去的弟兄们却再也不能复生了,他把这笔账都记在了马林身上。

  鲁大把秋菊抢上山,这是他报复马林的第一步,他觉得当众奸了秋菊杀了秋菊都不解恨,他要用钝刀一下下割马林的肉。他不能让秋菊去死,要用活着的秋菊报复马林。

  那些日子,鲁大在老虎嘴的山洞里一次次**秋菊。秋菊是想到死的,可她却没有死的机会,不管日里夜里,总有小胡子看着她。后来秋菊就发现自己怀孕了,然而鲁大并没有放走她的意思,而是把她送到了鲁大相好的王寡妇家,不仅有小胡子看着她,王寡妇更是每日不离她的左右。那些日子里,秋菊死不起,也活不起,在痛不欲生的日子里,秋菊生下了细草。她知道,这是鲁大的孩子,她怎么能心甘情愿生养鲁大的孩子呐。

  起初,她想掐死细草,再掐死自己,然而小胡子和王寡妇却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王寡妇又不失时机地做秋菊的思想工作,喋喋不休地向秋菊宣扬一日夫妻百日恩、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等做女人的准绳。

  如果说当初秋菊万念俱灰,千方百计寻死觅活的话,那么随着细草慢慢长大,从牙牙学语,到后来喊秋菊娘时,秋菊的思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细草不管是谁的种,但千真万确的是自己的儿子,十月怀胎到细草喊第一声娘,秋菊流泪了,秋菊困惑了。

  她不能杀了细草,更不能让自己一死了之,她要为细草活下去,她是细草的娘,细草是她的儿。她不能失去细草,细草也不能没有她,细草的一声声呼唤让秋菊的心碎了。这就是秋菊,这就是女人。

  鲁大的阴谋得逞了,鲁大胜利了。鲁大想得到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秋天,鲁大很隆重地把秋菊和细草送回了靠山屯,送回了马占山家。

  那时马占山的身体已江河日下了。那一次鲁大不死重返江湖杀回靠山屯时,马占山原以为鲁大会杀了他,没想到的是鲁大只命人拔光了他的胡子,却没有杀了他,但那场惊吓也让胆小怕事的马占山大病了一场。秋菊被鲁大抢走了,马占山的气管病愈来愈重了,他只剩下拼命地喘息了。

  马占山曾想把这一消息告诉奉天城里的马林,但是现在却没有人再为马占山跑腿了。鲁大在这期间并没有放过靠山屯,他不时地来到靠山屯敲山震虎,扬言谁为马家卖力就杀了谁。

  耿老八女儿被奸,房子被烧,已大伤了元气,他恨自己当初头脑发热去给鲁大下帖子,要是没有当初,哪会有今日呢?

  狐狸于无法再有仇恨了,他也不敢仇恨鲁大了。一家老小要吃饭、穿衣,他在老林子里转悠,会出其不意地碰上鲁大的人马。鲁大曾用枪点着他的头警告过他,不让他再帮助马家办任何事,要不然就要用火枪炸碎他的头。狐狸于真的害怕了。他明白了一条真理,胡子就是胡子。

  老实善良的靠山屯众乡亲被鲁大吓破了胆。他们知道马林在奉天城里威风八面,可奉天城离他们太遥远了,胡子鲁大又离他们太近了,他们在事实面前又能怎样呢,又敢怎样呢?

  马占山直到秋菊被鲁大送回才打消了送信给马林的念头。

  秋菊被胡子鲁大日了,日了还不算,又生下了胡子鲁大的孩子。马占山在靠山屯一带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家里出了这事,让马占山的老脸往哪儿搁,让马林怎么在奉天城里做人。马占山思前想后,矛盾重重,他不知如何把这一消息告诉马林。

  他恨胡子鲁大,恨胡子鲁大当初咋没把秋菊日死,要是秋菊死了,就只剩下仇恨了。那些日子,马占山度日如年,他希望儿子马林回来,又不希望马林回来。小财主马占山的日子灰暗无比。

  马林做梦也没想到家里会发生这样的变故。那几年里,马林在奉天城里一心一意地和学生杨梅恋爱。后来又来了日本人,大帅张作霖被日本人炸死,那些日子,快枪手马林的日子也不轻松,他忽略了和老家的联系,同时也延缓了一场悲剧的诞生。

  六

  腊月二十二一大早,也就是马林回到靠山屯的第一个早晨,一张帖子贴在了马林家的门上,那帖子是一张大红纸,稀疏地写着几个拳头样大小的字:

  马林:

  腊月二十三的正午来取你的人头!

  鲁大

  最先发现帖子的是马占山。马占山昨天一夜也没有合眼。日子早就进入了腊月,腊月里是北方最寒冷的季节,马占山的哮喘病在这最寒冷的季节里也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一夜里,他不住地咳着,不停地喘着。马林回来了,是福是祸都已无法躲过了,就是鲁大不找马林的麻烦,马林也会找鲁大算账的。昨天晚上他已经从儿子马林的眼睛里看出苗头来了。这么多年了,马林变得早已不是十六岁前的马林了,十几年后的马林让马占山感到陌生。这十几年的时间里,马林回过几次靠山屯,每次都是匆匆忙忙的。有时马林在奉天城里会托人捎回一些银两。

  马林偶尔回来的时候,并没有更多的话和他说,总是他没话找话地和马林唠叨。

  他说:你春天托人捎回的钱收到了。

  马林说:噢。

  他又说:今秋我又买了二亩地。

  马林说:噢。

  他还说:地是好地,抗旱抗涝,地肥得抓一把都流油。

  马林说:要那么多地干啥?

  他说:不置地咋行,地可是个宝哩。

  马林说:……

  从那时起,马占山就觉得儿子马林陌生了,陌生得他摸不着边际。他觉得有许多话要对儿子说,说那些地,说马家现在置办下的产业,还不都是为了你马林,自己这一把年纪了,说死也就死了,留下的产业不都是你马林的?他就马林这么一个儿子,甚至没有三亲四故,自己为了啥,还不是为了马家世世代代永远兴盛下去?

  马占山知道,在外闯荡的马林,和自己的想法不一样了。不管一样不一样,马林迟早会叶落归根的。他坚信着。

  他的预言终于实现了,马林终于回到了靠山屯,一切都在向着他预想的发展。

  秋菊被胡子奸出了孩子,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要破败了。

  马占山在危难前夕如坐针毡,他无法入睡,也不可能入睡,下房里细草梦呓之声不时地传入他的耳鼓,仿佛是一把把刀枪戳在他的心窝上。他闭着眼冲着黑暗绝望地想:老天爷呀,快让我死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马占山在痛苦中迎来了腊月二十二这个早晨。他像每天一样,吱吱呀呀地推开了院门,结果他就看到了鲁大差人送来的帖子。马占山看过了帖子眼前就一黑,他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马占山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昨天马林刚到家,炕还没有睡热,鲁大的帖子就到了。马占山觉得已到了世界末日,他喊了一声:天哪——便跌坐在雪地上。

  马林看到帖子时,一句话也没说。他先是绕着自家的院落走了两圈,然后点燃了一支烟,随着烟雾吐出,他甚至吹了一声动听的口哨。接下来他朝马占山走去。马占山刚才的一惊一吓将一口痰涌到喉咙口,憋得他要死要活。于是他就那么要死要活地坐在雪地上瞅着马林一步步向自己走近。

  马林就平淡地说:爹呀,大冷的天,坐在外面干啥,回屋去吧。

  马占山憋了好半天才喘过一口气来:儿呀,这个家毁了,毁了。

  马林似乎没听到父亲的唠叨,他在玩手里的那两把快枪。那两把枪被马林玩出许多花样,令马占山眼花缭乱。也就是在这时,马占山对十几年前的决定开始后悔了。如果当初不让马林去投奔东北军,说不定就没有眼下这么多麻烦。日子虽说平淡,可却是安稳的,胡子找麻烦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小门小户的百姓日子只求安稳太平。谁能料到十多年后,马占山眼前的天说塌就塌了呢。想到这儿,马占山那张青灰的脸上滚下两行冰冷的清泪。

  杨梅看到门上那张大红帖子时,脸上的表情是轻描淡写的。她歪着头,左看看右瞅瞅,似在欣赏一幅年画。她的脸是红的,似腊月里盛开的梅花。她穿了一件肥大的棉袍,五个多月的腰身已经很是显山露水了,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满是笑意,世界在她的眼里是无限的美好。最后她伸出一双纤纤玉手把那张大红纸揭了,又高举过头顶,似举起一面旗帜。她把这面旗帜冲马林招展着,同时把一脸无限美好的笑意朝马林尽情挥洒着。

  马林冲杨梅打了声呼哨。

  杨梅三两把把那张帖子撕了,又扬扬洒洒地把纸屑扬得到处都是,仿佛是天女散花。

  马占山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到死也不明白,眼见着大祸临头了,眼前这对男女为什么要这样。

  如果马林把一张纸当成一回事,他就不是快枪手马林了。要是杨梅愁眉不展,甚至又哭又叫,那杨梅也就不是杨梅了。

  杨梅是奉天城里的女学生,有知识有文化且又见多识广,别说区区几个小胡子的把戏,就是平时出入东北军的兵营她也如入无人之境。她崇拜马林就像崇拜自己的父亲一样。她的父亲是东北军中一位著名的师长。可以说杨梅的童年和少年是在军阀混战中度过的,打打杀杀,出生入死,她杨梅什么没见过。她崇拜自己的父亲,父亲是一路杀出来才当上师长的,父亲不仅是师长而且是大帅张作霖的高参。父亲带着她经常出入奉天城里的大帅府。她就是在大帅府里认识的马林。大帅的侍卫个个都是好样的,不仅会使双枪也不仅百发百中,而且个个英武帅气。

  那一次,父亲带着她在大帅府里正和大帅聊天。有两个刺客企图谋杀大帅,被机警的马林发现,马林连枪都没用,几步蹿上楼顶,把两个刺客摔成了肉饼。也就是从那一次起,她才真正爱上了马林。

  杨梅和马林在奉天城里举行了一个很气派的婚礼,主婚人就是大帅。她和马林同居后,她知道马林的老家有一个叫秋菊的女人,可她从来没把秋菊当回事,父亲的身边就有许多女人,可父亲喜欢的却是身边最小的女人。她相信自己在马林身边永远是被喜欢的对象。靠山屯在她的想象里和秋菊一样遥远。

  她没有料到的是,顺风顺水的生活会发生始料不及的变化。先是大帅被日本人炸死在皇姑屯的两孔桥上,接下来日本兵在北大营向东北军开枪,揭开了“九•一八”事变的第一页。随着事态的变化,奉天城里乱了起来。在东北军被调到关内时,她随着马林回到了靠山屯。杨梅觉得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待风平浪静之后她还要和马林回奉天过以前的日子。

  靠山屯马家的事情离她很遥远,区区几个小胡子,不用一支烟的工夫马林就会把他们解决了,杨梅不把这一切放在心上。

  七

  鲁大差人贴在村街口那棵老杨树上的帖子是被耿老八发现的。

  耿老八一家吃完早饭时,耿莲的疯病又犯了。犯了病的耿莲,几把就把自己的穿戴脱去了,然后赤身裸体跑进了腊月二十二早晨凛冽的风中。她一边跑一边唱歌似的喊:来呀,你们都来干我呀,你们咋还不干我哪——

  耿老八喊了一声,便也钻进了凛冽的风中。当耿老八跑到街心的时候,就看到了那张大红的帖子。耿老八在那帖子面前立了一会儿,又立了一会儿,待他明白过来,便被狗咬了似的惊呼一声:天哪——杀人了——便疯了似的朝家中奔去。

  一时间,街心那棵老杨树下聚了许多乡人。

  老杨树上那张大红纸说是帖子并不确切,准确地说,应该算是一张告示,那告示是这么写的:

  靠山屯男女老幼:

  得知马林已从奉天城里回乡,一场血战不可避免。时间定在腊月二十三正午。众屯人,有亲投亲,有友靠友,莫让马林的狗血染脏了身。我鲁大与众乡人无仇无怨,你们莫狗仗人势,不要和马林一道对付我,要是谁敢冲我放一枪投一石,我定会血洗家门,鸡犬不剩。众乡人等远远地散去吧!

  腊月二十二

  鲁大

  众屯人站在告示前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待明白这不是白日做梦后,他们在心里齐齐地发了一声喊:天哪——便惶惶地散去了,他们紧闭窗门,鸡不啼狗不吠,小小的靠山屯恍若到了世界的末日。

  在腊月二十二这天早晨,靠山屯众人的天塌了,地陷了。只有女疯子耿莲在风中一声声喊:来呀,快来干我呀——

  快枪手马林站在屯中的街心,显得孤单而又冷清。老杨树上那张狗屁告示,他看都没正眼看一眼,不用看他也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内容。

  马林走出家门站在街心,他不是来看告示的,他要和乡邻们打一声招呼,告诉乡人们:马林回来了。马林站在街心半晌,也没碰到一个人。他向四下里望着,他望见了家家户户闭紧的院门,凛冽的晨风刮得那棵老杨树一片呜咽作响。一只狗慌张地跑了过来,它停在马林的脚边嗅了嗅,陌生地盯了马林两眼,又夹起尾巴慌慌张张地跑了。

  女疯子耿莲赤身裸体地跑了过来,她的身上已是一片青紫了,她趿着一双鞋,“吧嗒吧嗒”地在雪地上跑过。她看见了马林,冲马林试探着喃喃地说:你干我?胡子?你干我?

  马林用劲地咽了口唾液,他拔出了腰间的枪,看也没看冲天空放了两枪,两枚黄色的弹壳弹落在雪地上。马林咽了口唾液。这时不知谁家的狗在枪响之后叫了两三声。马林又望一眼清冷得仿佛要死去的靠山屯,然后踩着积雪“吱吱嘎嘎”地朝自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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