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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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下,把地浇得湿湿黏黏。刘蓉的长裤趿在地上,裤脚一圈浸了水,比其他地方深上许多,紧紧地裹着她的粗笨的脚踝。但刘蓉似没有察觉般地哭着,骂着,吸引着周围人的目光。江屿已经习惯了旁人探究的眼神,但还未能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安慰自己蹲在路边骂得歇斯底里的母亲,刘蓉骂上天不公,大地不公,怎能摊上这么对父子,江屿听着,不做评价。

末了,刘蓉拭干眼泪,露出两颗干燥而深陷下去的眼睛,“你那……能治吗?”

“不是病,为什么要治?”

江屿觉得好笑。

刘蓉腮帮子颤抖,怒火攻心,扬起巴掌想教育他,然而眼前的少年比她高出两个头,洁白的衬衫上还有颗泥点子,那点愤怒结合着愧疚迅速地从她体内流淌出去,“随便你,反正你跟你爸一个样,即使考上七中也不成器。那个女孩怎么知道你是……你告诉过她?”

江屿想了下,道:“她是个跟踪狂,所以什么都知道。”

刘蓉憋红了脸,“胡说八道!你不做坏事,人家为什么要这样对你?算了,反正你也没把我当你妈看,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以后这种丢脸坍台的事情就别再找我。”

江屿嗯了声,问:“那还要给赵聪补课吗?”

刘蓉愣了下,随即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骂:“你什么意思?给你弟弟补点课就了不起了是吗?你以后不用来了,我请老师给他补,你继续去你的酒吧,跟男人搞不清楚吧,以后病床前都没有人服侍……”

江屿一边听着,一边踢了脚路边的小石子,小石子随着他那点力气滚到泊油路上,没接着动。

毛猴在外地倒卖手机,他爸关机,老师只能找到刘蓉。当刘蓉出现在办公室时,他就能预想到她的聒噪和狠毒。但她下意识地用满手油腻的手掌握住江屿的手臂时。她身上那股陈旧的衣橱味,还有粗肿的手指,都让他想起这双手也曾为他编织过一双袜子,一件毛衣,一个美好家庭的梦。

即使他早就醒了。

但那个梦,让他保留最后一丝温柔。

进酒吧前,江屿双手插在口袋里,对着空无一人的小巷说:“出来吧。天天跟踪我,也不去读书,你爸妈不管吗?”

没一会儿,有个瘦弱的身影从暗处慢慢走出来,但她的眉眼仍藏在厚厚的刘海下,更别提她戴着一副老式的螺旋片眼镜,“你呢,你爸妈管你吗?”

江屿笑道:“洛诗诗,你是抓准我不打女人?我之前就警告过你吧,不要跟踪我,不要替我申请那些奇奇怪怪的救助金。”洛诗诗穿着白色的毛衣裙,本是洁白的颜色,但她实在瘦骨嶙峋,撑不起这套衣服,更像是行迹诡异的女鬼,“可你领了。”

“只有那一次。”

“你的尊严比一万块还要昂贵吗?”女孩轻轻地笑了下,“我跟踪你,但我不会伤害你。因为我们是同类,没有人真正爱我们,我们也不会爱别人,所以不管怎么努力都依旧是一个人。”

江屿笑道:“这话听着可中二,你不是知道的吗,我是同性恋,所以不管你怎么跟踪我,我都不可能爱上你,还是说,你要变性?”

女孩却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自顾自地说道:“徐衍昕和你根本不适合,飞鸟怎么和鱼相爱呢?”

“这话可真耳熟。”

“只要你无法杀死我,不管你骂我,还是打我,我都无所谓。我只是想观察你的人生而已,”女孩遥遥地看了眼街尾的酒吧,“我劝你今天最好别去,这是我的忠告。至于告密,我替你捡那些卡片的时候正巧被校长看见了。我才不希望你被七中开除,否则你本就乏善可陈的人生更变得毫无趣味了。”

江屿听完,只说了句:“如果你再被我捉到一次,我一定把你打得头破血流。我才不管你是不是精神病。”直到他走出小巷,他都没有听见背后的回答。

他搓着手臂走进酒吧,里面却是难得的安静,他扫视一圈,只看见零星几个人,一看就不是善茬。尤其是中间那个鼠目寸光的小眼睛。

万留见了他,真就跟老鼠见大米似的,双眼放光,在幽暗的灯光下更显出一股鼠样的渴望,“没想到,你还敢来?你知不知道今天谁在?”

江屿看了眼他身后的人,左手臂上一条龙,应该就是江湖人称的龙哥了。但这位龙哥却不是一身腱子肉,满脸凶悍的类型,相反,他长相儒雅,站姿挺拔,倒有点义匪的气质。龙哥呵呵笑着打量完江屿,道:“你比你爸有骨气多了。他一见我就尿裤子。”

说罢,所有人都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尤其是万留,笑声跟手指甲划玻璃一样,又尖又高。江屿笑着回道:“我就这么一套校服,是得珍惜着穿。”

龙哥笑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你挺有种的,该不会真的相信未成年保护法吧?你揍我的小弟,就是打我的脸,你知道打我脸的后果吗?”说罢,他抬了抬下巴,周围的人便闻风而动,轻而易举地把他反扣在地上,江屿再傲,也知道审时度势,服从地被摁在地上,脸贴着地板留下的淤泥,学着龙哥的笑,轻瞥了下得意的万留,道:“俗话说,打狗也得看主人,我是没想到您名下还有条中华田园犬。”

万留一听,便脑门一胀,用皮鞋踩住他的头,使劲地跺了几脚,江屿正天旋地转呢,倒是龙哥笑着叫停了,他含着笑意,弯腰跟江屿平视,“你真是七中的学生?没想到七中还有不是书呆子的种,不错,我挺欣赏你的,所以我给你两个选项,一,从万留的胯下钻过去,二,喝下这瓶威士忌。”

万留一听,便皱了下眉,似乎有话要讲。

江屿注意到他的那点不服气,便笑道:“本来是什么?”

龙哥轻飘飘地说:“留一根手指。但你逗笑了我,所以我给你两个新的选项,给你一分钟的时间,你选。”

说完,钳制着江屿的两个大汉便松开了手,江屿用力地眨了两下眼睛,把脸从地板上扯下来,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一股腥气,他笑着朝万留道:“出门踩狗屎运了?”万留瞪圆了眼睛,似乎没想到江屿敢在这场面招惹他,正想收拾他,却听江屿转了转肩膀,喟叹了一声,说:“给我威士忌。”

万留把一瓶威士忌横在他面前,邪邪地笑着,压低声音对他道:“别以为你胃出血住个院,这事就完了。我要你还有那个婊-子付出代价。”江屿接过酒,在手里掂量两下,不轻不重。

他隔着橙黄的酒液看每个人的脸,面无表情的保镖,笑得狡诈的万留,还有面露期待的龙哥,所有人的脸都在酒液里扭曲,变味,连同他自己的。书本上的知识,可从没教过他怎么应对现在的麻烦,但他知道,这事不流血,无法解决。

这是道上的生存法则。

当他抄起酒瓶使力砸去时,万留面露惊恐地抱头蹲下,其余的保镖都神情一变,作势要钳制他,唯独那个叫龙哥的泰然自若。一声闷响后,所有人都回过神来。万留抱着头,愣愣地看向他。江屿依稀地从他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惨样,手里握着半个威士忌酒瓶的残骸,脑门上的血宛如瀑布般流下,迅速地浸透了他的眉,他的睫毛,糊在他的眼前。万留睁大了眼睛,露出那微微转动的小眼珠,只要这时他轻轻一戳,万留就会瞎,但他没有,他不想再尝仇恨的滋味,他想起徐衍昕说的,要一起去B市。希望脑震荡不会影响智商。

他揩了一下脑门的湿润,努力分辨手掌上沾的是酒液还是血液。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万留的脑门,留下两个湿润的指印,“这事,结了。如果你还敢去找张慧的麻烦……我发誓,我死都不会放过你,我说到做到。”江屿眼前一白,但还念着自己逼没装完,便脱力地攥着万留的衣领,竖起眉跟他对视。他在万留的瞳孔里,见到了那个满身鲜血,怒目相视的人。

然后那个人慢慢地地闭上了双眼。

他知道他自己在做梦,因为梦中的他还是个小豆丁,剃着很短的头发,满脸冰霜,身上却裹了件粉红大衣。他从没告诉过刘蓉,他因为这件捡来的衣服挨过多少白眼,好在他不是个受气包,别人还他一拳,他就还他两拳,睚眦必报。

那日,是寻常日子中的一天,他被刘蓉带去馨兰花苑,呼朋唤友,玩起弹珠。那帮小公子哥从没见过弹珠,被他骗得团团转转,什么漫画本,游戏机,溜冰鞋都纷纷上供,当作游戏费。但玩久了,那帮小公子哥也回过味来,比起弹珠,卡牌,还是高尔夫球和剑道更高端大气上档次。

所以他又变成一个人,一边抛着弹珠,一边在花园里闲逛,偶尔猫在转角处偷看时会被保安当作小偷抓起来,刘蓉告诉他,曾经有人带着小孩在馨兰花苑行窃。意在告诉他,这并不代表什么,只是一场误会。

但那时候的他便明白,他和刘蓉是会被怀疑动机的“那一类人”。

既然所有人都怀疑他们会行窃,他为什么不坐实这个身份?

他把抛起的弹珠收回到手心里,选中了一户人家,院子里种着不少鲜花,窗前还有葡萄藤,一派生机,大门虚虚地笼着,安全意识薄弱,活该被偷。

他手指抵住弹珠,轻轻一使劲,弹珠就飞到了那落地窗边,滴滴答答几声,没了声响,他正准备蹑手蹑脚地进去时,等来的却是戛然而止的钢琴声。他皱了下眉,才知道他刚刚忽略了什么,是这户人家传来的悠扬的琴声,他拔腿就想跑,却见那落地窗慢慢地打开了,露出一张雪白的脸。即使那时他还小,他也知道那孩子是如何精雕玉琢。那男孩穿着礼服,睫毛上挂着一滴泪珠,像刚哭过。他怯怯地回望了下屋里,摊开手掌心,轻声问:“这是你的吗?”

那颗脏兮兮的弹珠在男孩的手心里显得尤为脆弱。

他没动,而是从怀里的战利品里随便翻出一本漫画,随意地塞进男孩的怀里,男孩茫然地看向他,不懂他的意思,楼上传来一个威严的女声,男孩便手脚无措地捏着那本叫《浪客行》的漫画不知如何是好,江屿本想走,只得压低声音说:“藏在衣服里,笨蛋。你收了我的东西,别告诉任何人,我来过。”

男孩像没听清,又像愣住了,傻傻地盯着他。

江屿逃跑前,那男孩叫住了他,说了句什么话,大概是名字,大概是你是谁之类的话,他无意留神,溜之大吉。

然而现在,不知是不是他的大脑被震了一下,过往的记忆掉落不少,那个傻子说的是,“你的弹珠还没拿……”

他慢慢睁开眼睛,入目是白,鼻间是残留的消毒水味,毛猴趴在他的床上睡得满脸哈喇子,简直称得上是恶心。他翻身想去喝水,却见水杯下压着一张纸条,写的是【等你赚到第一个十万时,联络我。】他轻皱了下眉,把这张黑道大哥的纸条扔进了垃圾桶。

毛猴被他的动作惊醒,傻傻地望着他,“你醒啦?晕不晕?疼不疼?”

“闭嘴,嗓门小点,吼得我脑门疼。”

“靠,你这小兔崽子到底怎么回事?满身是血,差点把我给吓死。”

江屿说得轻飘飘,“打架斗殴,寻衅滋事,见义勇为。你信哪个?”

毛猴动了动喉结,道:“操,我都信!不会是有人骚扰徐衍昕,你怒发冲冠为蓝颜,跟人打了一架吧?”

江屿刚想骂他脑洞大,但转念一想,他收拾万留一半是为了徐衍昕一半是为了张慧。他啧了声,想起万留对张慧做的恶劣行径,道:“要是万留敢这么对徐衍昕,那就直接是刑事责任了,你得去监狱看我了。”

“靠,不管是怎么回事,我都替你骄傲,来个拥抱——”

江屿歪了**子,躲过扑来的怀抱,没管毛猴一脸便秘的表情,而是摸了摸头上的纱布,嫌恶地说:“妈-的,这么久不能洗头,万留那孙子脚底板绝对踩到狗屎了,害我好好的梦最后一股屎味。”

逃跑的路上,他不小心踩到了狗屎。

但这点不美好的童年回忆,实在有损他和徐衍昕的初次会面,所以他才不会说。

如果有一天,他和徐衍昕有了善终,他会告诉徐衍昕,逃跑的路上,他偷摘了一朵白色的郁金香。

而他要给那洁白的郁金香,染上初春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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