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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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徐衍昕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从诞生起,生命旅程于他而言就是一场磨难。

不知是从何而起的力量,让他没有被这个奉行淘汰理论奉行动物法则的世界同化。然而纵然他半傻半纯,薛志的事仍然剥夺了他为数不多的希望。法院是个很神圣的地方,虽说法律不是正义,然而徐衍昕一直将法律当作是行使正义、取得公正的武器。犬儒主义尚且能用的武器,他怎么用不得?他要用得比谁都得心应手。

然而,当薛志站在被告席,一连说了三遍“是我做的”后,他方才懂得这世间大多的正义,都是镜中花水中月。

薛志的背佝偻,他的脸苍老,他的眼睛浑浊。

唯独他的声音洪亮。

他想起大学时观看的辩论比赛。论题是那个著名的两难问题,你是列车长,列车失控,只有两条轨道,你会选择撞向一人的轨道,还是五人的轨道。前提是不可能暂停,必须做出选择。

这是一个多么残忍的问题,辩论队的选手们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唇枪舌战,生命不再是生命,而是一个被估量计算的数值。

当时江屿站在“牺牲少数人未必正义”的立场说,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对方辩友要谈论人的社会效益,那么五位垂垂老矣的人和一位年轻力壮的人,谁的价值更高呢?五位无所事事的街头混混和一位怀孕女性,谁更值得被拯救呢?当社会为了多数人开了先河,给少数群体施加暴力时,这绝不是公正公平的名号,不过是打着人多势众的暴力行径,不仅藐视法律,更蔑视人性的道德。”

对方辩友一噎,出言讽刺,“然而生活就是要有所选择,你到底选择哪一边呢?”

江屿笑答道:“一个被迫选择的列车长,不论选择哪一边,都不过是可怜的不幸者,往后的生命都被逼携带着他人生命的罪孽。而一个满心社会效率价值的刽子手,不论选择哪一边,都将失去自己为人的价值。”

他云淡风轻地把对方辩手驳得面红耳赤。

那时徐衍昕作为数学系的观众,依稀听到隔壁的女生悄声说“真帅啊”。

的确,江屿做任何事,都有一股闲云野鹤的风范。他并非真的不在乎,若不是徐衍昕知道他要靠实践分拿奖学金,恐怕真会信了他不过是来玩玩的说法,江屿打架、犯规、比赛,都透着股漫不经心的调调,他永远不会说,他必须要赢。他会怀着满腔的野心,精心地准备,却摆出一个毫不在乎的姿态。就像毒蛇捕食野兔,双眼紧缩,却不紧不慢地游走在草丛的阴翳中。

江屿好像天生善于辩论,巧舌如簧。而徐衍昕却是那个始终惶恐难安的不幸者。拿了奖金,江屿带他去吃火锅,见他闷闷不乐,便说:“你还在想那个辩题?就是说着玩的,别当真啊。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一切没用的论题,都将成为隐形的法则。比如当自动驾驶普及,当它失控时,在无法避免的两难境,就会被逼做选择。而这样的选择是人提前输入的,人要输入什么样的法则,而这样的法则又包含了人怎么样的潜意识?”

江屿看了他眼,“你说得对。但这样的事,轮不到我们俩大学生去思考。走了,带你吃好的。”

江屿的确没说错,身为学生,他们的确不具备多少改变的权利。

那时的他也多少有点天真,心想,这种困难的事,交给别人思考即可。他暂且先过着平淡顺利的生活。然而几年过去,当他们用法律作为武器,作为谋生的工具,走得越高,越知道他们并不具备这样的权利。江屿并不打算为难自己,任何案件都无法动摇他的理智。而徐衍昕却不可避免地责怪自己。

就如同杨绛在《老王》中写: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

他的愧怍,或许才是他无法背离初衷的源头。

判决来得很快,薛志被判七年有期徒刑。

观众席上来了不少同村的村民,他们静默无声,唯有薛婷一人哭得歇斯底里。这个被指控欺骗村民,不顾村民安危排放污染的人,却被所有含泪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那么蹊跷,那么古怪,然而又那么合理。瑞鑫的一众律师围着张安,祝贺他,向他道喜,称他这一仗打得很漂亮,称他用流利的法条问得对方语无伦次。唯独江屿坐在徐衍昕的身侧,没有动。张安透过人群,遥遥地望来。

那是一种质问的眼神。徐衍昕没忍住,挣脱了江屿的手,径直走了出去。于情于理,江屿都该为了瑞鑫的胜利而欢呼,不该坐在他身侧承担这一失败者的角色。或者说,今天的审判,于徐衍昕前几日的欢欣而言,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然而江屿并不准备放他一个人胡思乱想,两人并肩站着,谁也没先开口。

徐衍昕撑在栏杆上,看楼下清洁工阿姨扫地上的残叶,“你不准备犒劳犒劳你的员工吗?这可是一场大胜,被告全盘承认犯罪行为,连辩解都没有。”江屿像是没听见他话里的讥讽,捻起他肩头的绿叶,递给他。徐衍昕愣了两秒,接住那片翠绿的叶,漫不经心地转动它的叶梗。透过那抹绿,再看向江屿的眼眸。

似乎隔着一层春色。

徐衍昕一用力,那绿叶被他捏出汁水,淌在手心,“你不生气吗?我迁怒于你,但明明不是你的错。”

“的确和我有关,藤美给他们的补偿金额,是我去谈的,”江屿垂下眼,“当时我不陪你去见他,不是因为避嫌。我是怕他认出我。你可能无法理解,有的人宁可获得赔偿,也不想要一个公正的答复,即使这个答复也可能包括金钱和名利。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和一家大公司耗下去的。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辩驳。”

江屿直勾勾地盯着他,“就像你说的,你在实习期,你可以随时及时止损。”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徐衍昕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什么事都骗不了他。连同江屿的心声。迟早有一天,他说的谎,都会被他揭穿。他的心思会袒露在阳光底下任他打量。

“徐衍昕,如果你想要一个和你站在一起的人作为伴侣,这不是错,是人之常情。”

即使他背叛现在的所有,选择和徐衍昕站在一边。徐衍昕迟早会察觉,他的理想不过是一种伪装。只是为了捕抓猎物所作的诱饵。

江屿想过无数次,或许他们本就无法走到最后。即使没有叶雨清,没有社会的枷锁,没有性向的区别,他们也走不到最后。这种逃避的悲观想法,在某种程度上拯救了他的心绪。

就像现在。

徐衍昕笑了,说道:“我也没有软弱到只想跟相同的人站在一起的程度。的确,如果你和我一样这么想,我会好受很多,我们会更有话题,不容易吵架。但这是工作伙伴。不是别的。我不是因为这个才跟你相遇的。”

“薛叔的事,我都知道,从河流基因检测报告开始,我就猜到了。为什么河流的水不会导致基因改变,村里仍有这么高的白血病患病率?因为改变他们基因的并非生活用水,那只是个普通的污染而已。防护并不到位的工作服,检测并不严格的工作环境,那些才是重点。藤美不会为了一个污染花费这么多的人力心力。我都懂。我猜,他们是用拆迁的赔款来安抚整个村的吧?只要薛叔不说,那些破旧的房屋就能够拆迁了,他们可以搬离那个村庄,过上别的生活。而薛叔叔很愧疚,那些村民都是他介绍到藤美化工厂的,所以他想承担起这些吧。”

“原来你都知道。”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如果薛叔叔一心要跟藤美打到底,会是什么结果。作为整个区的支柱产业,解决了多少人的工作难题,这样的大企业,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我都明白。我没资格怪你,更没资格责怪薛叔叔不替之后的员工着想,我是怪我自己,总是奢望会有点不同。但其实我帮不了任何人。”

或许徐昭说的没错,他只是天真。

因为天真,所以总是扮成受害者的角色。所有人都可以从他这里讨点好处。这并非他有多少善良,有多少不计前嫌,或许只不过因为他满足于这样的角色,满足他总是愧疚的心。

江屿正视着他,“你怎么会这样想?不要被我们这些无聊的人骗了。我们不过是畏惧失去现在的名利地位,所以尽可能地一边搪塞自己的良心去做灰色的事,一边劝服所有人都跟我们一样。你看电影不也是,欺世盗名的人只需做一件好事,便能洗清罪名,获得救赎和观众的眼泪。而克忠职守的人只懦弱一回,便会掉进深渊。做件坏事多么容易,只要你愿意,你现在立马可以用你的学历和名声赚足够多的钱。但想要帮一个人却太过困难。你是个人,不是神,神都未免能够救赎每一个人。何况是人类。”

当他认为江屿无情时,江屿便展现出多情的那一面,当他渴望江屿的温柔时,江屿又对他决绝。

江屿像个谜,没有一个正确的答案。

或许正因如此才会如此吸引他。

十年前,吸引他的或许不是江屿的“坏”,对规则的反叛。而是一个透明的人对于一个秘密的追寻。

“你呢,江屿,为什么要做律师?”他忍不住问。

江屿沉默了许久,才说:“有个人说我合适。”

“谁?”

被问的人轻描淡写地答:“是个混蛋。不说这个了,你真的不用去跟薛叔道别吗?”

“不用,他想说的,已经跟我说了。而我想说的也跟他说了。”

昨天,当薛志对他说“不要来法庭时”,他说:“叔,既然你不是我的当事人,我也没必要听你的话,我明天一定会去。”

薛志听了,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凝视着他。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说好,只是悠悠地说起一件事:“你知道藤美的老板是怎么白手起家的吗?他的第一个儿子在停车场走路时,被一个无证驾驶的人倒车撞死了,连脑浆都流出来了。他本来信誓旦旦要去打官司,要那个人坐牢。然而那个人说,如果愿意私了的话,给他两套房子,以及三十万现金。那可是四十年前。他怎么选的,相信你也猜到了。他受辱,愤怒,但最后仍然拿了房子和钱,并且拿这些钱去澳门赌博,赢了十倍,靠自己的手腕建立了现在的藤美。但源头不过是他那个可怜的小孩。”

“没有什么东西比生活更滑稽了,所以不要跟生活做敌人,你要顺着它,屈服于它。”

而徐衍昕的回答是,我做不到。

他对江屿说:“虽然我还没转正,但我要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或许我们俩永远都不能站在一个战线上。我有一个案子,必须要接。”

江屿挑了下眉,“我大概猜到了。但我不会帮你。”

徐衍昕凝望着远处的绿,哼了一声说:“我也不用你帮。”

凝望着手心的汁液,他想,春天真的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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