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葬礼1

『如果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天未明。

京中一片缟素。

嗒嗒马蹄声带动木制车轮滚过青石铺成的长街。凌晨沁着凉意的风,卷起不知是何人洒的纸钱。杏大的粗糙黄纸,祭奠着生前有“杏妃”之名的皇后。

马车迢迢,至宫门外才停。

“安公子,下车了。”赶车的是皇帝身旁的近侍,撩开车帘伸出手,让安衡借力跳下。

宫墙后是比城中更庄严肃穆与哀戚的景象。路灯明灭,哀鸣的丝竹声彻夜不歇,裹挟香烛的烟火气。三丈高的灵幡用的是皇室专属明黄色,从宫门延伸直皇帝起居的宫殿。

“安公子。”

“大人有何事?”

“在下还有公务在身,便不送了。安公子沿着这条列有灵幡的道一直往前走,前方正殿有宫人候着。”

“切莫乱走。”近侍又叮嘱道。

“多谢大人。”安衡简单行了个礼,孤身一人走入夜色,朝灵堂去。

越往前寒气越重,还是仲秋时节,宫人已然换上冬装。殿前石阶下,确实有人看似等候了多时,一见安衡便迎了上来。

“可是安公子?”

“是。还请公公引路。”

皇帝让出整个前殿作为灵堂。殿中,皇后被花团簇拥着,重瓣秋菊上也结着薄薄一层寒意。暂厝时,为保持皇后遗容,殿中堆了不少寒冰,还有宫人不停补给。难怪宫人都换上了冬装,还穿着薄衫的安衡觉着有些冷。

恭敬叩首后安衡接过香烛,再三拜后插入香炉中。有宫人为安衡换上丧白的腰带。名义上安衡是外戚,守孝只需白布缠腰。

顾及着全殿的宫人,安衡远远隔着花怔怔看着许久不见的娘亲。直视皇后太久也不合规矩,又有宫人上前,引安衡跪在灵前的蒲团上守灵。

五年前分别时,娘亲还叮嘱安衡一定要多吃饭多运动,以后才能长得高。斯人已逝,安衡很想攥着娘亲的手告诉她,“孩儿真的每顿都在好好吃饭,您看看孩儿,已经能及着您的肩了。”

安衡含泪幻想着,突然奔来一个全身丧服小少年做了安衡想做的事:径直踩过细心摆过的花坛,扑到皇后身前,抓起手嚎啕大哭。

“殿下!”宫人惊呼,迅速集结却又不敢近身。

“都给我闪开!”攥着皇后的手,小少年怒叱。

来人是太子宁豫,传闻中皇后复宠也是母凭子贵,皇帝爱极了这个与他最像的儿子。

安衡不喜有人在灵堂闹事。奈何对方是太子,安衡只得先站起身来,绕至太子身旁,躬身行礼道:“殿下息怒。”

“你是……”何人?

小太子愣了。眼前人有张酷似母后的脸,柔和秀美的下颌,清丽的眉眼。咄咄逼人的语气顷刻消弭。

“回太子,臣子是安武侯之孙安衡,称皇后娘娘一声表姑。”提及皇后,安衡又躬身拱手行礼。

“便是由你来接替我守灵?”

“是。”

“你为何现在才来?”话中尽显责怪之意。

安衡面上惶恐,下跪道:“臣子全听令行事。在家中也设有灵堂,为娘娘祈福。”

“起来罢,我不怪你了。”

“母后在这里很冷,又没人同她说说话。”不过十岁的年纪,虽贵为太子,宁豫话中还带着童真。

“想必娘娘也不愿见殿下苦熬。”安衡一顿又续道:“长夜有灯,便由臣子暂代殿下守灵,也陪娘娘说说话。还请殿下保重身体。”

“好。”宁豫轻轻放下皇后已蒙有青紫僵硬的手,朝安衡道:“扶我过来。”

“你是安家的人。”太子这句话只是陈述。

“是。”

“也算亲戚,难怪与我母后长得有几分相似。”

安衡柔声致谢:“多谢殿下抬爱。”

“这里很像。”宁豫伸手摸了摸安衡的眉眼。

手指冰凉,是方才紧紧攥着皇后的手侵染的寒意。安衡想让宫人捧个手炉来,又怕腾起来的热气融了冰,便合掌覆住宁豫的手片刻。

“殿下快去休息吧。”

“你敢催我?”

正收拾着一地狼藉的宫人听得太子带着怒意的语气又瑟瑟,只求不要殃及池鱼。

“臣子之言,也为娘娘所望。”安衡半蹲着,诚挚地与宁豫对视。

许是被相似的眉眼与温柔的神情所打动,宁豫走了。安衡又跪回灵前,不一会儿有太子近侍送来一件披风。

长明灯里一灯如豆,时而因水珠杂质发出滋滋声,惊得昏昏欲睡的安衡蓦地一阵激灵。

直到巳时过半,皇帝下了早朝,终于派人来传唤安衡。虽然也起来活动过腿脚,奈何跪了近四个时辰,即便有宫人搀扶,安衡也两股战战。

随引路宫人绕后方寝殿,皇帝坐在窗边榻上,闻声侧过头来。华贵而明艳的面容经过岁月沉淀更显韵味,担得起民间传闻的“姿容美甚”,难怪太子也继承到几分好皮囊。

安衡不敢直视龙颜,又恭敬跪倒伏身行礼。

“起来说话。”

“谢陛下。”

无人搀扶,安衡双腿无力,脚下踉跄,径直又栽倒在皇帝面前。初次见面,竟如此狼狈。

“倒是诚心。”

皇帝见着安衡身上的披风颇为眼熟,其上缀边的狐裘是他前年秋猎所得。这小子竟能让向来娇纵的太子上心,有些意外,不过也在情理之中。

“一眼便能看出……”皇帝细细打量着安衡,笑了笑补完后半句:“你是她的儿子。”

“倒是给了太子几分安慰,朕亦欣慰。”

来自明黄龙袍和上位者的压迫,安衡心中惶恐,手足无措。又听皇帝道:“没想到朕真心为她办的最盛大的典礼,是她的葬礼。”什么“为了她”,不过是为了宽慰自己。

皇帝似自嘲般,又问道:“你也生于秋时?”

“回陛下,是。”

“快十三岁了?”皇帝笑了笑,一双眼中满是血丝。丧妻,又血洗了一遍朝堂,身上还带着戾气。

“是。”安衡点头应声。

“为何名衡?”若是取制衡之意,那便送你们母子团聚吧。

“回陛下,臣子之名‘衡’即秤,据言,是契合臣子出生时的星座。”安衡记忆中的娘亲有总有些奇怪的念头与说法。不识星座,但也寻过璀璨的星夜,抱着安衡往天上瞎指一通,讲一群名字拗口又无章法的神仙打来打去的故事。

“哈哈哈哈哈……”

“她一贯如此。”

大笑伴着着隐隐传来的哀乐,让安衡脊背生凉,比在方才的灵堂还冷。那句“一眼便能看出你是她的儿子”原以为是道救命符。现下安衡知悉,皇帝对于娘亲确有几分真情,他和妹妹都是娘亲背叛过皇帝的证据。救命符实则是催命的讯号。

安衡想逃。

殿外有脚步匆匆,未等近侍通报,宁豫又直接冲了进来。

“父皇!”

皇帝淡淡应了声。若换作平时,皇帝也会斥责太子无理。现下值皇后丧期,便由着儿子了。

“不是说我去休息你好生守灵吗!”宁豫怒气冲冲质问安衡。

“莫要胡闹。”

“是朕传他过来的。”

“父皇!”宁豫又冲进皇帝怀中,埋头哭了起来,皇帝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安抚着。

“你先回去吧。”皇帝格外开恩。

轻身退出殿外,回到前殿再郑重拜别,安衡似逃一般快步跑到宫外。坐上回侯府的马车,安衡放下车帘,紧紧踩着边缘,靠在车壁上大幅喘息,好似劫后余生。

前日,宫中传出太后于皇后寿宴上毒害皇帝未遂的消息,皇后替皇帝挡了这一劫,香消玉殒,生辰成了忌日。很快,在声声丧钟里,京中干道上挂起黄幡与白纱,一片肃穆。安衡即便是在朱门深院内,也听得传闻甚嚣尘上。

太后并非皇帝生母,不过是继承了皇帝早亡的生母的妃位。皇帝给了母家容氏无限荣华,对跋扈的太后也忍让多年。

贪心不足蛇吞象,许是皇帝多年无条件的孝顺,纵容得太后起了挟年幼的太子登基、垂帘听政的心思。与日俱增的野心似一把钢锯,锯齿来回摩挲着容氏这棵大树。

多年来,受容家这棵参天巨木荫蔽者众。可太后□□宫廷,已有身孕,谋逆也是铁证如山。墙倒众人推,据实参奏容家为祸的奏章似雪片般,一夜间堆积如山。

昨日,午门外菜市场口,安衡随祖父安沛宜混迹人群中看了会儿砍头。株连容家,一直从午时持续到夕阳西下,刽子手的刀都卷了刃。也不是没见过行刑,睡前闭上眼,迸溅的血也在安衡眼前挥之不去。

“看到容家的下场了吗?”安沛宜话中带有兔死狐悲。

“你娘死得真是时候。只要你我、白家安分守己,我们便能荣华这一生。”

安衡没听到后半句,“我娘……死了?”

安沛宜叹了口气,“皇后,便是你娘。”

难怪前日丧钟响彻京城时,安衡见着祖父眼中含泪,沉默了半晌才颤声道:“皇后薨了……”

安衡眼中,娘亲与祖父皆是细作。子承母业,彼时刚满五岁的安衡也如一块生铁,被锻造打磨着。“忠君。”“听令。”“为达任务不择手段。”这类话语在安衡脑中已翻滚了快五年。

见着孙儿平安归来,安沛宜如释重负,在安衡的搀扶下回屋休息。

“‘那位’可与你说了什么?”

“他说我和我娘长得很像。”

“你如何答的?”

“孙儿未作答。”安衡又道:“他还问起孙儿的生辰和名字,孙儿如实相告。”

“既已活着回来,或许很快会有封赏。”

安衡不明所以。

“是‘那位’对你丧母的补偿。”

“孙儿宁肯不要封赏,只求家人……”话未完,安沛宜一巴掌重重扇在安衡脸上。

“混账东西!”

安衡咬了咬牙,先将祖父送回卧房,叩首认错后才回自己房中。眼眶中积蓄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威压的皇帝、娇纵的太子、狠厉的祖父,还有已逝娘亲接连在脑中闪过。

在年少的安衡心间,埋下了一粒小小的种子。
site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