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葬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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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过半,未及立冬。

京中最大的银杏树一夜间秃了枝头,洒满一地仍带最后有些微绿意的叶。

晨风飔,安衡紧攥着斗篷前襟,于日光熹微时,匆匆路过即将繁华的街市。

整座京城仍一片缟素,像是有谁专门为此忙碌着,趁着夜色,换下了沾了污与尘的白绢。

若是不知实情,安衡也会倍感欣慰。昨夜领着一班向来是做刺探暗杀任务的精英们打了一晚上树叶,只为再给举国同哀山河共泣添一笔素材。

一直如月华般皎洁无暇的白绢也差不离。

谁也不敢在这时候触了霉头。要是被人借题发挥成对皇后不敬,殉葬名单上多的可不止是一本户口簿啊。可不得人前人后做得像自家也死了谁。

盛大的葬礼延续了三日。

终于在今日一大早,由小太子抱上牌位,领着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往景山送葬去。身后长长的人潮跟着出城,等远看也不见明黄与素白的帷帐,接续有人松了口气。

毕竟还有头七,京中一片肃穆尚未随之烟消云散。安衡默默记下几张真诚的脸,更多的是记录并上报庆贺与辱骂者。

突然听得一声“少主。”

安衡脚步一滞,“何事?”

“家主传召,请少主速归。”

“好,我知道了。”

闪现入城门不远处的一家茶馆,安衡迅速换下斗篷。坐上不起眼的马车,从后门的小巷中绕回安家老宅去。

有些突兀的马蹄声很快消失在街头巷尾。

安宅大门往内,分列了两列捧着锦盘的宫人。

“你娘死得真是时候。”

“封赏很快会下来……”

祖父的话,安衡尤言在耳。

影壁后,前日安衡在宫中见过的大太监带来了两封圣旨,一封是荣耀,另一封是任务。

还来不及细想,安衡跪着听完一阵对皇后的颂扬,末了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道出一声惊雷:侯位不得承袭,安衡也尚未做出什么值得封赏功绩。不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依托了皇后的裙带关系,安衡凭所谓“孝贤”获封侯。

“安小侯爷谢恩吧。”大太监出言提醒因撞大运而失态的新贵。

“臣谢主隆恩!”

安衡重重叩首后接过明黄的圣旨,大太监又念起另一封。

“……擢为太子伴读,随侍左右……”

宫人接续将赏赐摆了满满一房,领了打赏后回宫复命。

满屋珠光宝气,除了金银玉石绫罗绸缎外,还有些皇后生前用过的东西。安衡从中找出个小小平安锁,红色的流苏褪色卷翘,粗银也已泛黑。许是经常被人摩挲,只能依稀见得淡淡的篆体的“若”字。

听得脚步声,安衡迅速将平安锁塞入怀中。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安沛宜道了这句,眼含深意望着孙儿。

“莫要对朝事上了心。”安沛宜又敲打道:“别忘了容家的下场。”切勿妄图染指不属于你的东西。

“孙儿谨记。”

室内一副祖贤孙孝的模样,然而实际上双方都不是什么善茬。

安衡知,要不是真有几分血缘,早被那老怪物给整死了。安沛宜也知,这小兔崽子不过是在忍。且看他还能忍到几时,翻了皇帝的天倒也妙哉。

“晚点或许还有一道圣旨。”安沛宜由衷叹了口气。

画风陡变,安沛宜难得流露出几分亲情,看来事关安衡的娘亲。

“太子送走的,不过衣冠罢了。”

“祖父?”

“斯人已逝,既然皇上已经下了封赏,看来对你娘的怨怼大半也烟消云散。”

“你又凭这张与你娘有几分像的脸,得了太子青眼。”

安沛宜几句话讲不到重点,安衡攥紧了指头,耐心听着娘亲的下落。

“你娘总说她是沅水人,幼时还闹着要改名字。或许皇上会让你去,去沅水送你娘最后一程。”

安衡下意识想抚上藏于襟前的平安锁,又怕连这份寄托也被夺走,半道生硬地抚上了脸。

见状,安沛宜轻笑了一声,不知是讥讽还是欲坐看一出好戏。“且好生利用你这优势,可能会害死你,说不定也会是你的护身符。”

“孙儿多谢祖父提点。”

躬身至脚步声远去,安衡赶紧再清点一遍赏赐。谨记娘亲说的盛世要多投资不动产,安衡盘算着将无甚意义的东西能折现的都折现,先买上几处宅邸铺面。绫罗看看花色,给姑奶奶家送些去,再给祖父和自己做几身衣裳。而那些娘亲的遗物,都用桐漆盒子好生捡起来。

安衡正数着钱,太监总管去而复返。

“皇上密旨,还请小侯爷随奴才一道入宫。”

入宫的马车没有车窗。

安衡数着马蹄声,感觉到车速渐缓,是近了宫门。

少了上次入宫的检查,能在御前带刀的侍卫跃上车来,随安衡一道进了红墙深处。

“小侯爷,下车了。”

还是那段冗长的步道,远远能瞧见宫人正在拆除灵堂。安衡觉着这一次走得远比上次快,跨过高高的门槛,皇帝仍坐在高堂之上。

一切入安沛宜所料,再见皇帝,果然是因皇后的身后事。

“想必他都跟你说了。”皇帝口中的他指的是安衡的祖父。

安衡仍跪着,不敢言语。

“送你娘去沅水,一路上的事务已安排妥当,你照做就行。”

宫人捧来瓷坛,装入匣中。

有过上次跪麻了腿,栽倒在皇帝面前的笑料。皇帝待安衡能站稳了,才让宫人递上装有皇后骨灰木匣。

“你可要抱好了。”

安衡欲再跪下谢恩,皇帝扬了扬手,示意免礼。又轻声道了句:“下去吧。”

皇帝正值壮年,即便身被浓浓的憔悴与疲乏,也难掩姿容皆美。一个男人几乎拥有一切世上最好的东西,还一片痴心。安衡不解,马上就熬到皇帝扫平最后一个障碍,坐上太子之位。娘亲并不是蠢人,何必在即将收获的时候不告而别,甚至不惜冒上极大的风险死遁。

话本子里会将高女下嫁于只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寻常男子,还心甘情愿生儿育女,谓之为爱情。

可娘亲走时也决绝,只带走了更有用的孩子。

更像是算计。

回府的马车上空荡荡,只有安衡一人。压下心头的胡思乱想,安衡轻轻将脸颊靠上怀中木匣,恍若幼时伏在娘亲膝上,听一些名字拗口的外邦的神打来打去的故事。

一列商队踏着落日余晖出了城。

安衡一路向南,蹭不到往东去的太子开的路。虽亦为官道,脚下的青石路渐行渐无,取而代之的是萋萋秋草,从路旁蔓延至道中。

在渐深的夜色中,齐整的马蹄声与车轮辘辘,惊着了山中鸟兽。

护卫长一般的人物突然直起手掌,示意暂停前行。

“小侯爷稍候,后面跟了‘尾巴。’”

不仅护卫训练有素,连马也能停得只有齐齐一声响。从赶车的车夫下意识绷直的脊背也能看出,是练家子。

安衡未抬眼,只淡淡道了声:“好。”

几道黑影闪过,不一会儿,安衡感觉到马车一动,看来是处理干净了。

三日后,有进京的商户到府衙报官,京郊有一队黑衣打扮的身份不明者惨死山下。

接到消息的安沛宜抚掌大笑。

“我只说了我孙儿会出京去,沅澧堂的人又都忙得没空随行。到底是他们没打听清楚,我孙儿岂会没个人护着?”

“他们呀,又得罪错人了。皇帝可不会讲什么道理。”

御前带刀侍卫干的还是保镖的活儿,护送皇后和小侯爷,倒也不算太委屈。不过从未出过远门的安衡,着实是被崎岖突兀的山路给颠得快散架了。

吐了两日,安衡几乎水米未进。

饶是铁血,侍卫长看安衡不过一单薄半大少年,一路上谦卑恭敬,还是生出几分心疼来。

“小侯爷,过了这个山头便有驿站。可要歇息一晚?”

沅水远在西南,山路迢迢。虽有驿站可暂歇,可作商人打扮的一队人明晃晃地去驿站,可不就是昭告:“我们是在执行秘密任务哦!”

“多谢大人,我无碍。”用手帕沾了点茶水擦擦快干裂嘴唇,安衡往窗外张望,见众人皆稍显疲态,又改口道:“稍作休息,我们尽快赶去沅水吧。”

暮秋的天黑得更早,未及酉时,天快黑透了。

走完一段下坡,车马又停。安衡知,马上又有人要来掀车帘了。

“小侯爷,到驿站了。”

早有人打马先至,通知驿站烧水做饭备马料。

安衡恭敬地将木匣抱入驿站时,大堂中的几张长桌已摆上了热气腾腾的饭菜。

初次离京,一切于安衡都是新鲜的。

驿站不大,二进二出的院子。只服务于朝廷,倒也干净整洁。

难得的休憩,安衡也不想再让众人绷着公事公办的脸。差人将饭菜送来房中,又有人先试菜后,安衡才举筷。

到底饿了几天,就着热茶,安衡强忍着难受先吃点饭菜填填肚子。路程还有小半,可不能先病倒了。

安衡背对着门,坐在木匣前,张嘴却无声喊着:“娘。”

随行的侍卫们分了三班,交替休息。有人来告知安衡,明日卯时启程。

“还请小侯爷早些休息。”

“好,有劳。”

安衡吹灭了房中昏黄的一盏油灯,秋月投下一片皎洁。

“很快就能送您到您想去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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